已经不太记得是因为什么而动了去北极的心思。

和我同行的，是大学毕业后合租同居的朋友，他这些年回到家乡云南，我一直留在上海，见面也就少得多了。有时候，两家人会一起吃个饭看个电影，太太们聊聊时兴的明星，我们两个却时常无话可说。

在雷克雅未克，我们上了船。狭小到逼仄的客舱，只容得下两张90公分宽的单人床，加上难以转身的洗漱间，我们十几年前同租的公寓虽然脏乱，总比这个宽敞多了，也不会有那么重的清新剂味道。

游轮一路向北。北半球的夏天，冰岛就已经近乎极昼，越向北，太阳越不会落下，永远低低地垂挂在海平线上沿。为了打发无聊而重复的日子，去听随船科学家的讲座，可他说，你们这一路，恐怕很难看见北极熊，于是我们都叹气。

在人声鼎沸的城市里，我们从来不花那么多时间吃饭，也从来不花那么多时间和陌生人聊天。现在，我们有大把的光阴，对，连黄昏都没有，我们可以一直吃、一直聊，他聊德州扑克和高尔夫，我聊文人圈里的恩怨典故。同一艘漂流北方的船上，人们不再有陌生感。

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大叔，坐下来，陪我们一起聊中年危机。身体坏了，感情坏了，他却能保持昂扬，给我们看手机里的年轻嫩模照片，还有宠物狗，离开这些，金黄的大叔也会褪色。

大段的时间里，会想起那些可以天天浪费体力的日子。那时候，我们顶着太阳走好远的路，就是为了替女朋友送一支冰淇淋，或者踢一场球。可是现在，我需要别人打气，才能够爬上那座孤岛的山峰。

孤岛上的苔藓，斑驳得像伤口，从被浓雾遮盖的山峰顶端拖延下来，不肯罢休。我们去看一座竖起十字架的坟茔，有人用刀刻了几个英文字母，表示这里葬下的是一只忠犬。这岛只驻了18位挪威军人，他们在山间开了条路，可以打通岛的东西两侧。几座用集装箱改建的房屋落在海滩上，其中一间供军人妻子前来探亲时团聚。

我无法知道，这些守岛的士兵如何打发寂寞。极昼让人疯狂，极夜更让人疯狂，他们会不会要跳进这凛冽刺骨的海水，才能熄灭火焰。

在另外一个更加孤寥的岛上，我们上去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。我知道，这里没有人，北极熊也不太可能有，即使有，守卫我们这群游客的随行探险家也会用枪驱赶。可是，踩进那可能从未有过人类足迹的泥泞中，我总觉得像是闯进了别人家中，毕竟，惨绿的苔藓间，有时会散落一两朵野花，孤单而倔强地生长，它们只有一个夏季，然后就要在火星般的贫瘠淤泥里熬过漫长冬夜。

远处山间的冰川看上去很近，但其实根本就没法走到。我们只能选一块残留的积雪处合影，有人脱光了上身，以示留念。我却一直担心，在这静悄悄的山谷四周，有窥伺的生灵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聒噪。不说话，只是等我们离开，然后回到自己的威严和寂静中。

（图注：在路上。作者供图。）

上一次有这种感受，是在产房中，我等待自己的女儿出生。其实很吵，助产士在鼓励太太坚持住，我有些尴尬地看着这个血腥的场景，大脑总是走神。我不信任何宗教，却在那个深夜觉得有声音在头顶嗡嗡作响，告诉我“时间开始了”。

我是一个父亲了，而且就快要迎来自己的第二个孩子。所以，在船上的日子，看到随父母前来的那些少年，就忍不住想笑。他们看上去一点烦恼都没有，在甲板上，在自助餐厅里，在船舱走廊里，没心没肺地嬉闹个不停，他们从来不寂寞，哪怕是在渺无人烟的北冰洋上。

成年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丧失了这项功能呢？我们怕寂寞，需要爱情，需要聊天，需要和人赌博，需要到北极来指点着冰川，给自己一个旅行的交待。那天，我的云南朋友在船舱里测量血压，他说，觥筹交错、灯红酒绿的日子给他带来了财富，也带来了病痛。可是，我也只能陪他叹口气，寂寞比什么都寒冷刺骨。但我们是中年大叔啊，这样会不会太矫情？就像正在舷窗外漂流而过的浮冰，有那么多杂质，怎么能说清澈？

到达北纬80度的那天，曾经想过打电话给曾经的女友，她们现在也都为人妻为人母了吧。我在零下4摄氏度的茫茫大海上，她们在烈日如炙的中国，我只是想告诉她们，我把自己的旅行小红旗插在了又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。

可是，没有了信号。